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私を焼き亡ぼす火は金閣をも焼き亡ぼすだろう

[九五]风尘叹

记一次平常不过的告别



吴老狗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,睁着眼睛,眼珠却一动不动,倒像具尸体。

长沙连绵月余的阴雨尚未绝,他却不得不走了。吴老狗没脱外衣,冷意却也顺着身底一丝丝透进来,他是厌了长沙冬日空气里黏着的寒气,三寸钉也不喜欢,总是要顺着袖管爬进去,贴着他腋窝缩成一团。然而三寸钉却一反常态,只趴在他手腕上,探了半个脑袋出来。它热乎乎的鼻息一下下触到吴老狗手背的皮肤,又迅速被寒气带走了。

吴老狗翻了个身,床板嘎吱一声响,他浑身一紧,索性便坐起来。三寸钉从袖子里滑出来,抖抖身子要发脾气,吴老狗手疾眼快攥住了那不足巴掌大的狗嘴巴,训它,“你要吵了隔壁满叔叔起来,看他不喂你面吃。”

话毕自己倒先没趣了。便放了三寸钉,抬手先弹它一脑壳,后便撇了它独自推门出去。

夜色正好,月色也正好。——他倒不知道解九也无心睡眠,竟什么时候也出了门,正站在屋檐底下回头看他。这屋子原是他预备做狗舍用的,文夕大火的时候烧塌了,之后虽然修葺一番,但也听了齐铁嘴的话另谋了新址,此处便闲置下来。只是毕竟不甚精细,单做个临时歇脚的地方,吴老狗也担忧解九住不惯的。

“……我说小九九,就算你嫌简陋也好歹歇个片刻,明日你头疾犯了,我上哪儿找人给我提箱子。”

解九摇摇头,示意他过去。吴老狗三步并两步,步伐里带了些他自己都未觉的迫切。解九却不看他了,只是抬头看月亮。也是托了这冷冽天气的福,这一轮圆月高悬,明镜似的散着冷光,天朗气清,未见遮碍。

“今夜月色倒很好。”解九道。

吴老狗笑:“要么怎么都唱是月亮粑粑呢。*”

“等你去了别处,也未必不会是别的什么月亮生煎月亮饼子了。”

“那还需得请九爷赏脸,趁现在多给我唱几遍,教我只记得住月亮粑粑咯。”

吴老狗只是玩笑罢了,不聊想解九真的唱了。他小时候被扔在二月红家的班子学过两年戏,如今不过唱句童谣,也算得上有模有样。吴老狗干巴巴地拍拍手掌,想不出怎样拍这个马屁才恰当。

“解某给五爷唱了这曲儿,不求五爷赏我什么,只求五爷许诺,莫要唱给别人听。”解九施施然行了个礼,吴老狗更是瞠目,不晓得解九这般做派,又是哪肚子坏水作祟。

“小时候……你也给我唱过一次。”解九似乎歇了唬吴老狗的心思,倒似乎正经地回忆起什么来。“你真是个十分的左嗓子。那时候……我父亲没了,你跟着我守灵,就给我唱这歌。我原来知道,也有人能把月亮粑粑唱的这样难听。要是你这歌让新夫人听了去,只怕五爷是去不了杭州,要砸在我手里了。”

吴老狗微睁着眼睛,眼里月华流转,只一秒,那光却尽消失了。他嗫嚅着,字节犹豫着吐露出来,“九爷倒是一向讨厌烂摊子和赔钱货……只怕事到如今,连九爷也嫌了我了。不过九爷又能如何呢,何况我……我并不想走的……帛书案是缘我而起,我却……”

解九伸了食指摇摇,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。他只是问:“表小姐不漂亮吗?”

吴老狗愣了愣。“自然漂亮的。”他回答。

解九对这答案很满意。

“九门中人,其实心底里都是羡慕二爷的。我起先以为,不是谁都有那样的幸运,其实只是我们不值得而已。”解九端详着吴老狗,这张脸他看了很多年,从脸上沾着泥巴的吴家三伢子,到揣着狗向他笑的九门吴五爷。解九听市井里谈起来说,九门里独吴五爷一份真性情,所以连狗儿也助他护他。甚至解家老爷夫人生前都格外喜欢他几分。别人不值得的……他全都值得。

“我也一直很羡慕你。”让他能一直羡慕下去吧,他挣扎片刻,沉吟片刻,终究未说出口,却也心照不宣。他见过吴老狗一切喜怒哀乐,他只希望他日后所见只有平安喜乐。

吴老狗张张嘴,再没再吐出别的字来。他想给解九一拳,看那古井无波的一张皮下藏着什么心;他攥紧拳头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,临了却失了抬手的气力。突然他裤脚一紧,他忙低头去看,却是三寸钉不知何时跟了出来,正顺着他裤子往上扒。吴老狗俯身把三寸钉拎起来,一低头就险些红了眼睛。他也不管三寸钉四条小短腿踢踏着挣扎,径自把它拎到解九眼前,挡住了解九也挡住了他自己。

“三寸钉,你看看他,记着这一肚子坏水的叔叔,他下的面最难吃,还和那天泼你茶水的细妹子长一个样,你说可恶不可恶?你可莫要和他学坏了……”

解九把三寸钉接到手里,终于解放了它四只小腿。他和吴老狗四目相对,忽然都笑起来。这样的对话过去发生过无数次,解九竟也认了作这一肚子坏水的狗叔叔。只是这次解九却反驳道:“你别忘了它是我抱回来的,当然忘了你也忘不了我。”

“你胡说什么呢小解九,”吴老狗把三寸钉抢回来,塞进袖子里去。三寸钉凉而湿的鼻头夹着热气儿触着吴老狗的指尖,它圆溜溜的眼睛仍一眼不眨地盯着解九看,像是真听了话要记住解九的脸似的。吴老狗心下一热,也觉得挺好,“也罢,等我老得认不出九爷来了,这狗东西还能迎你大驾光临,是不是?”他遂道。尽管他心知这狗东西活不到那个年岁,他们也是。

晨光熹微的时候,吴老狗已经坐上了火车。他到底是没用上解九帮忙拎箱子,他只有一口小皮箱,是解九送的日本货,只装了细软和一身换洗衣服。解九也没犯头风病,站在站台上送他。吴老狗上车的时候,尚担心找不见解九,坐定下来推开窗子,解九却意料之中就站在正对窗子的方向。

解九还有什么想不到的么,倒真不愧人家叫他“棋通天”,吴老狗忍着笑,从窗户伸手去够解九。解九低头躲开,心知吴老狗这臭毛病,就算今天是张启山站在这里,他也仍旧要伸手的。不过张启山是不会在的,他前月便已往东北去了;其他人也不会在的,如今乱像横生,比起民国时候只有过之无不及。这是只属于他们的告别。

“小九九,”吴老狗平素话多却鲜少婆妈,他似乎自己也有些羞赧,声音压得有些低:“你那些洋药,少用些吧,夜里早睡些,身体要紧。什么时候,也带新嫂子来杭州玩。”

“行了,哪有这么号人。”解九拍拍吴老狗仍伸在窗外的胳膊,示意他收回去,又探手在吴老狗扒在窗边的另一只手前晃晃,他知道三寸钉一定看见了。

“你机灵着点儿,务必护你家五爷周全。”又转向吴老狗说,“杭州不比长沙了,万事小心,珍重。”

“能比的了长沙这火海刀山吗?”吴老狗自嘲似的笑笑。火车的第一声鸣笛响起来了。他和解九相互看着,在第二声短促的鸣笛里,就像这么多年了,他们一直互不相帮,互不插手,却永远被放在最亲近的角落注视着对方。

第三声长笛声响起的时候,吴老狗看见解九的嘴唇动了动。他捂着耳朵喊,问解九说了什么。火车慢慢开动了,乌黑色的浊气弥漫开来,他只能隐约看得见解九的身形了。然后火车一点点加速,他恍惚见解九往这边跟了几步似的,待解九的影子终于不可见了,他想,那一定是个温柔的错觉了。

“青い月……だね?*”

解九像是确认一般重复着。他没出声,只有嘴唇机械地翕动两下,即使出声也没人会听见。火车的噪音远了,他仍然站着,享受着最后的一刻安慰。他抬头看看天色,已大亮了,日出东山,晃眼极了,连仍漂浮着的大颗灰尘也闪着光。他们这些人,也许就像这灰尘一样,总也要被吹散的。散了,就是阳光普照了。

解九慢慢踱步走着。先是往火车开走的方向,走上两步,又大梦初醒似的转身过来。他想起吴老狗方从㟽子岭回来的时候,半身浴血地抱着他痛哭。他想起半截李新生的娃娃,拼尽全力地扯着嗓子大声哭叫。

他想起他还在日本的时候看的洋歌剧,那时候鲜衣怒马少不更事,漫不经心间,听见过哪个面目不明的角色唱,“我们命该遇见这样的时代。*”

是,活该。








*长沙民歌
*『奇想天外』1977年11月号记、夏目漱石将「I love you」翻译为「月がとっても青いなあ」
*原句语出莎士比亚《辛白林》,茨威格《昨日的世界》引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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