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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日香罕见地起得大早。但等她拾掇齐整，那是日上三竿之后的事了。

她久违了地翻出以前常穿的裙子套上。早饭的时候她以为祖母会说她什么，但她什么也没收获。

这或许能算得上意外高兴的事。明日香对着镜子笑起来，但又觉得自己的脸颊僵硬极了。梳头发的时候，手指哆哆嗦嗦地好像总是扎不好，她总觉得那两条马尾辫微妙地差了高度。裙子呢，她来的这几月好像长了个子，也许已不合身了……

明日香将那小镜子甩到一边，又想要用和服将自己整个包起来。她发了一会儿呆，认命般找出皮鞋穿上。

她倒不怕撞见当地人了。别人说的已经不够少了，她是怕绫波被她吓到。她第二次去找绫波的时候，总担心前一天的经历是她做梦。此后再见绫波，就从来没有过约定俗成，只是她不知何时兴起了便任性妄为地跑过去喊绫波出来而已。反正对方只是一棵植物，明日香想，但又担忧起来——要是她突然给人摘走了呢？

她脑子里乱七八糟，不知不觉也跑到了目的地。隔着草的就是那片紫阳花丛了，她将手搭在草丛上，芦苇和菖蒲受到她的动作，都颤动起来。她静了一会儿，才撩开它们，紫阳花就静静地开在那里，好像颜色又深了些似的。

绫波不在。明日香屏在胸口的气呼了出来，她看了一会儿花，须臾才叫了一声：“绫波。”

没人应她。她又等了一会儿，巨大的失落感开始湮没她。她怕极了，寒意从腰椎顺着脊梁骨爬遍上身，她又叫了声：“绫波。”

冰凉的手扶在她肩头，她猛地转过头，绫波站在她身后，倒退了一步，却是被她吓了一跳。

明日香噗地笑了出来，觉得对方的手指倒像是暖的。她点了下绫波的鼻子，入手的触感也是冰凉凉的。

“你应该去吓唬别人吧，怎么也会被吓到？”

绫波摇摇头，只是看着她。

明日香又紧张起来。她故作轻松地转了一圈，裙摆鼓成了一个黄色的圆。

“嘿，看我，这样穿是不是很奇怪？”

绫波睁大了眼睛看她，末了点点头。

“切，没眼光。”

明日香翻翻眼睛，但并无尴尬，绫波的坦诚是她喜欢的，但是得到意想之中的答案，她仍然确实地被失落感包裹了。

绫波绕着明日香走了一圈。明日香穿着鹅黄色的吊带连衣裙，又扎了头发，自然脊背和肩膀都露了出来。日耳曼人的骨架当然不小，尚处在发育期的少女挺拔高挑，纤细但不羸弱，脊椎骨和锁骨凸出来，脖颈像只白天鹅似的好看，修长的小腿让她想起曾经在此饮水的小鹿。

明日香很白，这种白和绫波死灰似的苍白不同，她脸颊泛着红晕，健康而有生气。她是个美人，从绫波第一次见她就确认了，所以绫波才以为遇见了同样的妖怪小姐。诚然这样的装束奇怪，但却非常适合她，她本来该就是这个样子，而不该别别扭扭地裹着一层华丽不相宜的皮囊。

“很好看。”绫波由衷地赞叹，尽管明日香听不出她有多真诚，但明日香还是高兴起来。

“真的吗？老实讲，这样的话我还不信是你说出来的呢……”

绫波点点头，“很好看。”她又重复了一遍。

明日香眨眨眼睛，想笑又笑不出来。她知道她终究会失去一切，但她怕她连物事也不能多留住一些。她似乎失而复得了，但她又一次酸了鼻子。

“不要下雨。”绫波说。

“你才下雨了呢。”明日香摇摇头，拉着绫波的袖子扯一扯：“走吧，再不走还不晓得赶不赶得上呢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去了你就知道了。不过，你离开这里没关系吧？”明日香转头看她。

绫波眨眨眼睛，明日香倒从她眼睛里读出了情绪来。

“真的是好地方，小气鬼呐，不要这么看着我。”明日香泄了气，摸摸胸前的小口袋，果然摸到了什么——她掏出了一朵压得干瘪的花儿来递给绫波。

绫波接过来，捏着那朵花儿看。那花小小的一朵，有着细碎的瓣儿，迎着朝日的光线蓝得晃眼。明日香也凑过来看，绫波看看她，不解其意，又将小花放回了明日香手心里。

明日香捏着小花短短的柄转了转。她拿着小花比量着绫波的头发，然后插在了绫波的发根里。

绫波的短发上自然没有支持点，那花只停留了一瞬便给风吹走了。绫波呆呆地看着那花飞走的轨迹，又转过头看明日香。

“真的是跟你一样的蓝……”明日香摸摸鼻子，觉得自己导演了一出啼笑皆非摸不着头脑的独角戏。她摸摸胸前的小口袋，她从前就习惯这么做，那是为了确认胸口的花还在不在。直到终于克服了习惯，也轻易放手了那朵花，再做这个动作，却有了莫名安心的感觉。

“那是矢车菊，是我们国家的国花。我们那里的女孩子经常把它们放在口袋里，如果拿出来的时候花瓣还平整的话，那么你就要交好运了。”

“那朵花，不是平的。”绫波道。

“是的，所以看来我不是很幸运，”明日香的笑容加深了，那笑在绫波看来像什么秘而不宣的谎言，她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是被戏弄了。

但她心情并不差。

“你喜欢那花吗？你喜欢的话，我也许还有一些，但都是干花……它们活着的时候，噢让我姑且这么称呼、它们也曾经是很漂亮的花，就像紫阳花一样，大家都很喜欢……”

“喜欢。”绫波道。明日香分不清她是指的矢车菊，还是只是重复这个词语而已。于是她顺坡下驴地点点头，就当绫波同意了她的提议。

“那么走吧，妖怪小姐？你能让别人都看得见你吗？”

绫波点头。明日香便牵过她的手，也不管她是什么反应，径自拉着她走。绫波的手没什么温度，触感柔软干燥，然而或许是天气的原因罢，她的汗湿了的掌心黏腻灼热，竟觉得捉不住绫波的手了。

她是讨厌别人用这样的手来触碰自己的。绫波或许也很讨厌吧，要是绫波有一点点挣扎的话她就会放手了，她想，可是绫波没有。

至少这一刻绫波就被她攥在手心里。绫波像镜中花像水中月，像是她永远难把握的存在，但她终于确信了是有什么不一样的。纵使绫波是个精灵，是异国春生冬死的花的精灵，不为世人所知。可是于她而言，绫波是个漂亮的女孩子，是她仅有的寡言而笨拙的友人，是她心底暧昧的一点暖意。

明日香没忍住斜着眼偷偷地看了绫波一眼，看到对方红得通透的眼睛也看着她，她恍惚地觉得撞上了视线，又急忙瞥开眼睛看些别的什么。眼皮和耳廓像是发了烧，她懊恼地甩头，这都是绫波的错啊。

她们终于搭上了进城的车，晃晃悠悠地，总算在夜幕降临前坐在了河畔的草地上。夏日祭的花火只此一次，人群已经熙熙攘攘地紧凑过来，气氛热烈起来，明日香张张嘴，却想不到再说些什么好。

一路倒是给绫波讲了许多她小时候听过的童谣，后来又说了些她大学里的趣事。绫波从不大笑，回应也少，但明明亮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明日香，初时明日香还会别扭几分，接着她便学会了，讲至精彩处一定要看看绫波的反应。绫波嘴角那一点点柔软的弧度真是最好的鼓励了。

绫波并不避讳看她，也不会在她看回去的时候躲开视线。明日香从并不为这样的注视困扰。而她突然终于意识到她和绫波之间还有什么更深刻的，不需要用语言去确认的牵绊。她不必为她突然的沉默抱歉，因为绫波也并非为她的那些故事吸引。绫波只是单纯的被她吸引而已。

她太高兴了。